是部编版初中语文教材把这个注释改错了,还是老师和学生跑偏了?

是部编版初中语文教材把这个注释改错了,还是老师和学生跑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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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期(总第350期)



 

按:本文较长,有近六千字。阅读需要一定的耐心,也需要一定的专业素养。前面相当一部分是考证“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这句经典中“殆”一词的解释。如果没有兴趣读这一部分,可以略过,直接读“敲黑板,划重点”这张图片的之后的部分,谈我对文言教学,对经典教学的一些基本思考与实践。
 
 
在部编版初一语文教材的《论语》十二章一课中,对“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这句话中的“殆”的注释是“疑惑”。


 
我要求学生查查字典,看看字典中对这个“殆”字是怎么解释的。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古汉语常用字字典》这部文言学习的常用工具书中,关于“殆”的解释有四个主要义项:①危险②近于③副词。大概,恐怕。④通“怠”,懒惰。
 

 
没有任何一个义项解释为“疑惑”。似乎这四个义项又没有任何一个和“疑惑”沾边。我又让学生查了查“学而不思则罔”中的“罔”的解释,其中有一个义项特别引用到了“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这句话,并解释为“迷惘”。
 
按理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这句话如此有名,如此典型,在《古汉语常用字字典》这个“殆”字的释义中应该引用到,但却偏偏没有引用到,非但没有引用到,而且连这个“疑惑”的义项都没有。那么问题来了,部编版教材将“殆”解释为“疑惑”的依据在哪里呢?
 
我让学生搜集一点资料,看看谁能找到一些依据。很快,有学生拿了杨伯峻的《论语译注》来。在这本书中,关于“殆”的注释是这样的。

 
《论语》中的“殆”有两个意义,下文第十八章“多见阙殆”的“殆”当“疑惑”解(说本王引之《经义述闻》),《微子篇》“今之从政者殆而”的“殆”当“危险”解。这里两个意义都讲得过去,译文取前一义。古人常以“罔”“殆”对文,如《诗经•小雅•节南山》云:“弗问弗仕,勿罔君子;式夷式己,无小人殆。”(“无小人殆”即“无殆小人”,因韵脚而倒装。)旧注有以“枉然无所得”释“罔”,以“精神疲怠”释“殆”的,似乎难以圆通。
 
学生认为找到了依据,觉得非常开心。但是杨伯峻的这个解释有一些语焉不详,而且,在否定其他解释时,也只是用“似乎难以圆通”来说,对此我并不十分满意。

 
然后我又找出一本书来,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论语新注新译》,杨伯峻先生的侄子杨逢彬花了十余年心血所作,其中关于“殆”的考证如下:
 
通“殆”,疲惫。王引之《经义述闻•通说上》谓这一章的“殆”作“疑惑”解,举《公羊传》何休注、《庄子•外篇•山木》及《史记仓公列传》为据。但以上文献均较《论语》晚出,《论语》时代典籍如《左传》《国语》《孟子》中,未见“殆”可解为“疑惑”,盖后起义也,故不从。下文第十八章“多见阙殆”的“殆”也不做“疑惑”解。
 
显然,从这两个注释的对比中可以看出,侄子完全反对叔叔,认为叔叔的判断是错的。我们再来看看杨逢彬先生的祖父,也是杨伯峻先生的叔叔,语言文字研究学界赫赫有名的杨树达先生在其著作《论语疏证》中对“殆”怎么解释的吧。

 
“罔者无也,学而不思,其失止于丧己;殆者危也,思而不学,其病可以误人。殆之害甚于罔。”
 
杨树达先生认为“殆”就应该解释为“危”。这么一来,就好玩了,他的意见和杨伯峻的又不同。从杨伯峻那一方来看,也不认同他叔叔的意见。

中国语言文字学界的“杨家将”,祖孙三代都在《论语》研究上有很深的造诣。但在具体到“思而不学则殆”中的“殆”如何理解上却各不相同。到底哪一个是对的呢?
 
不用着急,可以再看看有关《论语》注释的其他重要典籍中对这个字都是如何解释的。
 
何晏的《论语集解》中引用包咸的解释说:“学不寻思其义,则惘然无所得。不学而思,终卒不得,徒使人精神疲怠。”从这个注释中可以看出是把“殆”解释为“精神疲怠”的。
 
朱熹的《四书集注》中则说“不求诸心,故昏而无得;不习其事,故危而不安。”可见,朱熹将“殆”理解为“危而不安”,偏于“危险”义。
 
王引之在《经义述闻》中则说:“思而不学,则事无征验,疑而不能定也。”这是王引之将“殆”解释为“疑惑”的基本理由。
 
以上都是古人对“思而不学则殆”中“殆”的理解和解释,再看现代中关于《论语》的主要注释(或者说现在比较流行的版本的注释)。

 
钱穆先生的《论语新解》中,对“殆”的解释如下:
 
殆:此字有两解。一、危殆义,亦疑义。思而不学,则事无征验,疑不能定,危殆不安。一、疲怠义。徒使人精神疲怠,而无所得。后解借字为释,又属偏指,今从前解。
 
可见钱穆先生更认同“殆”解释为“危殆”,同时也兼有“疑惑”之义。

 
李零先生在《丧家狗我读<论语>》中,对“殆”的解释如下:
 
“殆”有危殆之义,有困乏之义,有疑惑之义,学者有不同解释。杨伯峻说,以《诗经•小雅•节南山》云:“弗问弗仕,勿罔君子;式夷式己,无小人殆”为例,主第一义,翻译成没有信心。(注:李零先生应该是此处判断有误,前引杨伯峻的注释,杨先生明确说译文取前一义,也就是“疑惑”)何注主第二义,王念孙、王引之主第三义。这里,罔是迷惘,学而不思,会越学越糊涂,问题不大。思而不学,当然很危险,也会穷竭,也会糊涂,说起来,好像都通。但这两句既然互文见义,似乎还是以第三义为长。
 
从注释中看出,李零先生认为三种解释都有其合理之处,纠结之下,又找了一个修辞的理由(互文见义),然后认为将“殆”解释为“疑惑”更好一些。
 
因为对《论语》很热爱,所以我手头有近百种关于《论语》的各种注本和解说。为了避免过于繁琐冗长,不再引用更多注家的解释。归纳一下,关于“思而不学则殆”中“殆”的解释,可以说既有继承,又有发展,歧见纷出,各执己见。
 
这就有一点儿麻烦了,以为找到了依据,再一深究,发现问题复杂化了。那怎么办呢?是不是干脆简化一下,不再深究,教材注释了什么,就当是什么了呢?好像这是一个可行的办法。
 
但是,别乐观得太早,现在的部编版教材将“殆”注释为“疑惑”。再早十年,部编版教材的前身,人教版教材如何注释的呢?
 
我手头有的这本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3月第1版的义务教育课程标准教科书《语文》七年级上册的《论语十则》中对“殆”的注释是“有害”。
 


再往前推十几年,1987 年版的全国初级中学通用教材, 人民教育出版社语文一室编的《语文》在《论语》课文中,对“殆”的注释就是“精神疲倦而无所得”。当年我上学的时候学的就是这个版本的解释。

本以为以教材为准,可以快刀斩乱麻,但没想到,拔出萝卜带出泥。不同时期版本的教材对这同一个语境中的字词的注释也各有不同,难道是之前的错了,然后修改过来了,亦或是之前的是对的,现在修改了,反而是错的了?面对这个问题该怎么办呢?



 
其实,虽然关于“殆”字在“思而不学则殆”这个具体语境如何解释有这么多纷繁复杂的意见,但到底该解释成什么,并没什么怎么办的问题。可能这个问题在很多语文老师那里都不是事儿,他们不纠结,在很多学生那里也不是事儿,他们也不纠结。因为书下注释什么,就按什么理解,按什么答题就完了。
 
那对这个问题谁纠结呢?说实话,我很纠结。更准确地说,我不是纠结于这个注释到底哪个是对的,而是纠结于文言文的教学和学习方式。
 
作为初中一线老师,有机会接触到关于初中文言文教学和文言文学习的种种实况。大多数情形是要么老师要求学生做三行对译,学生做得怨声载道,简直要吐血,要么是学生手里拿个一本什么《文言文大全解》一类的东西背三行对译,也要背诵得快吐血了。背课下注释,做各种练习,妄图以穷尽的方式学习中学文言文。
 
反正只要一提文言文,老师头疼,学生也头疼。头疼什么?头疼考试,虽然文言文在考试中所占的比例不过是十分之一,最多不过五分之一,但所花费的时间和精力可远不止这些,说占了全部语文学习的二分之一,那是一点都不夸张的。
 
可是,这么多的时间精力花进去了,效果如何呢?一点都不乐观,要不然文言文也不会是中学生的“三怕”之一了,也不会有那么多学生会一提起文言文就头疼了。
 
为什么会如此呢?主要的问题是我们学文言的思路错了,走到歪门邪道中去了。为了考试而学文言,为了考试不丢分而学文言,于是就把文言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知识点,变成了一个有一个所谓的标准答案,然后就开始要求死记硬背,要求扎实落实了。
 
比如,对字词的解释,有一些地方,有一些学校,要求学生完全以课下注释为准,不能越雷池一步。
 
以经典课文《桃花源记》为例,“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一句中的“鲜”,如果课下注释为“新鲜”,那就一定不能解释为“鲜亮”,更不能解释为“鲜嫩”,总之是一点儿都不能差,但真的应该如此吗?

 
我们看下面这样一段话:
 
“鲜”的一个词典义项是“鲜艳、鲜明”,但用这个意义来翻译“芳草鲜美”(《桃花源记》)中的“鲜”也不很切合,在这个句子中,“鲜”的意思是指“绿油油”的。
 
如果我们学生在解释“芳草鲜美”中的“鲜”时,说是“绿油油”的,我们的阅卷老师一定会非常不客气地给个大叉子,认为那是错的,不但是错的,简直是大错特错,胡说八道。
 
但我刚刚引用这段文字,可是有明确的权威出处的。这句话是在商务印书馆的《古汉语常用字字典》第5版的附录文章《怎样学习古代汉语》在谈及“词典意义”和“句中意义”的关系时所举的例子。
 
在这个例子之后,这篇文章接着说:
 
一个词在不同的句子中受到上下文的影响,会产生不同的句中意义,这些句子中的意义不能一一收入词典中去,而只能加以概括成为词典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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