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嘉年华的时代,被性侵的孩子怎么办?

这个嘉年华的时代,被性侵的孩子怎么办?



我们生活在一个嘉年华式的时代,无比光鲜,无比喧嚣,大家没有办法停下来,去思考背后的人和故事。这部电影想要讲的,恰恰是这些光鲜和喧嚣背后的东西。另外,嘉年华还有美好年华的意思,这些孩子原本都有着美好年华。





文 | 单子轩

编辑  | 金匝



“打破沉默”的《嘉年华》上映了。


这是儿童性侵第一次被搬上中国内地的电影荧幕,收获了本届金马奖最佳剧情片、最佳导演、最佳女主角在内的三大重要奖项提名。


但观看《嘉年华》绝非轻松的体验。除了排片极少——上映第一天,它的排片占比只有1.5%,位列第9位,更重要的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是整个社会都不敢去触碰的议题。


我们已经太久没有在院线中见到愿意观照中国社会现实的华语电影了,直到“有胆量和质感”的《嘉年华》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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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年华的故事并不复杂:一个架空的海滨城市,潮湿温暖,12岁的小文跟朋友新新在酒店遭遇了性侵,施暴者恰好是新新的“干爹”,当地位高权重的商会会长;16岁的小米就在事发酒店打工,目睹暴力的她对警察保持了缄默,为了摆脱黑户身份,不惜对施暴者进行勒索。

酒店服务员小米在监控里看到,商会会长进入了两个女孩的房间。

这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在中国发生的若干起极度相似的社会新闻。但只用了15分钟,导演文晏就完成了对一场性侵事件的讲述。犯罪不是重点,此后的大段篇幅,她都集中在一个主题:受害者的家庭和整个社会做了些什么?

 

一个残酷又真实的情节是,得知小文受辱后,小文的母亲先是狠狠给了她一巴掌,后来歇斯底里地撕扯着衣柜里女儿的漂亮裙子,“让你穿这些不三不四的衣服”,并一气之下剪掉了小文的长发——这是对未成年少女在成长过程中要面临的社会恶意和困境的某种重现。

 

抱着金鱼的小文只能逃到了海边巨大的玛丽莲梦露雕像下,同样,不敢声张的小米也曾多次注视着梦露的红色脚趾甲、白色高跟鞋,对着她张开的裙摆拍照。

 

贯穿整部《嘉年华》的梦露雕像,来自于一个真实故事:广西贵港曾建造过一个巨型梦露雕像,半年后,因为裙摆过高,它被拆除了。

 

在新闻里,文晏看到了梦露雕像被搁置在卡车上等待运走的照片,一个女孩还为此专门写了篇文章来呼吁,希望梦露能留下来。这件事触动了文晏:那么远的城市,女孩到底对梦露有什么样的了解,为什么会留恋这个雕像?

小米站在海边巨大的梦露雕像下。

“我就想她可能其实根本不知道成年人怎么看这个雕像,而是纯粹从一个小女孩的眼光看,这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我长大后可能会成为她,一个很纯粹的、美的形象。”

 

梦露,最典型的女性被物化的符号,暗含着今天这个社会如何看待女性身体的态度,也是一个隐喻。文晏曾在自己的女性朋友中做过一个调查:梦露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一个朋友的答案是:“除了爱以外的一切。”这让她想到了自己的《嘉年华》:一个关于“爱的缺失”的故事。

 

 


2


 

最初想要拍这样一部影片时,文晏最苦恼的是,作为导演,是否有资格以受害人的视角去讲这样一个故事?“她们所承受的,不是我们能想象的。我必须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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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文和新新跑进了象征女性生殖器的巨型管道中探险。

 

直到后来,女孩看着监控视频的画面突然出现在文晏的脑海里,她想到了以旁观者的视角切入,这才有了现在的“双主角”,小文和小米。

 

在《嘉年华》,两个年轻的主角被卷入同一场暴力事件,命运交缠在一起,同样深感无力,又相互映照,这种角色设置让人联想起另一部同样细腻的法国电影《两生花》。

 

文晏深受这些电影的影响,她是欧洲艺术电影节的常客。这一次的《嘉年华》,也是入围今年威尼斯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唯一一部华语电影。

 

从威尼斯归来后的两个月里,每次接受采访,文晏都会说到,拍这部电影的本意,是想探讨的是“旁观者的责任和失职”。最初的她,其实也是个无力的旁观者。

在微信朋友圈里,文晏曾经目睹了太多儿童遭遇性侵的事件。女童保护曾统计过,全年,媒体公开报道的性侵儿童(14岁以下)案件是433起,平均每天曝光1.21起,实际发生的隐案可能更多。

 

“每天看着这些事情在我眼前发生,似乎离我很近,又似乎离我很远。我能做什么?就算转发,对这个事情有帮助吗?这种无力感其实让我特别困惑。”

 

我们只是这些新闻的消费者吗?我们和新闻里的孩子有什么关联?如果有一天,我们和他们面对面,会发生什么?在这些问题的指引下,文晏构想了《嘉年华》的剧本。

 

她找了许多关注儿童性侵案件的心理医生、公益律师以及社会工作者,和他们尽可能地多聊天,一点点拼凑起关于这个领域的拼图,也逐渐意识到,“孩子的遭遇,本质上是成人的问题”。就像《嘉年华》里小米和小文,两个女孩的成长过程其实是极度相似的:女孩不易,父母不教,社会残酷,活在成年人甚至是成年男性设置标准和主宰一切的世界,太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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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描绘的是残酷现实,但《嘉年华》不是一部戳泪的电影。相反,它隐忍,压抑,处处克制。最容易引发观众愤怒情绪的施暴者刘会长,自始至终面目模糊,文晏甚至连一个清晰的侧脸都没有给他。

 

她选择了用镜头语言去讲述故事,而不是情绪。远景镜头寥寥可数,几乎都是中景和近景,摄影机大多也是手持的,一个又一个的长镜头——这是文晏跟摄影师反复讨论后做出的决定:“让观众觉得是我在看这些孩子,看她们的眼睛,内心,细微的状态,想要伸出手去抚摸她们,却又永远触碰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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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部片子最激烈的一场戏,是警方在医院召开新闻发布会时,小文父亲听到女儿下体无损伤的结论,愤怒地跳起身来,扑向医生和警察,被人拦住挣脱不得,只能破口大骂。

 

小文父亲的扮演者耿乐曾经在剧本里反复翻找,想看看父亲究竟为女儿做了些什么,最后只找到了一处,就是最后那场戏。“他其实什么也做不了。我当时把剧本合上之后,气到这儿啊。”耿乐拿手指着脖子比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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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乐饰演小文父亲

他想改变角色,表演了不少爆发场景,但都被文晏剪掉了。他不解,在片场反复问,为什么不让父亲这个角色真正地帮助到小文?

 

文晏解释说,不希望大家看了后,只觉得煽情和解气。她觉得电影就应该是克制而谨慎的。“这样的现实主义题材,我不会配上恐怖音乐,也不会贩卖小孩的可怜,那是低级的手段。高级的手段就是尊重你的题材,把最真实的东西还原出来,让人有思考。”

 

 


4


 

除了思考,文晏还奉上了《嘉年华》最动人的部分——两个小女孩不露痕迹的表演。

 

事实上,扮演小文的周美君是一张真正的白纸,文晏和制片人在无数女孩中海选出她来;小米的饰演者文淇,也只在电视剧里出现过,没有任何参演电影的经验。

 

她们都不知道,要演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故事。文淇拿到的只是关于女孩流浪打工、以赚钱为目标的半个剧本。至于周美君,文晏甚至从没提过“性侵”这两个字,“让她以非常有限的生活经验完成表演”。

 

在拍摄这个孩子受到伤害的故事时,怎么能更好地保护好演戏的孩子,是文晏一直努力去做的事。

 

几乎每场戏,文晏都会想办法跟周美君讲一些和剧情无关、但能让她理解的东西。其中一场戏,是小文发现律师又找了过来,父亲也知道了一切时,她崩溃地逃走——文晏和周美君讲的是:有坏人,你要逃,只能一直跑。

小文的家庭变故,在周美君这里简化为一个父母情感不和的故事。文晏一直问她:如果爸爸和妈妈,你只能选一个人一起生活,怎么办?

 

“她就不停地问我问题,那另一个人可以来看我吗?我说不行,直到把她所有的路都堵死了,她说她选不出来,眼泪掉了下来。”这是文晏要的状态。

 

但每天拍戏,文晏会小心翼翼地观察周美君,担心影响到她的心理状态。“结果她什么事儿都没有,跟我说知道这个是演戏,不是真的。”

 

周美君唯一一次因为演戏不开心,就是头发被剪那场戏。愤怒的母亲把小文拽到洗手间,拿起了剪刀,她觉得女儿的样子惹了祸。是真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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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发被剪后,小文毁掉了母亲的化妆品。

吃饭的时候,为了安慰她,文晏拿出珍·茜宝在电影《筋疲力尽》里的照片给她看。

“你看这个阿姨美不美?”

“美啊。”

“你看她头发比你还短。”

“是啊。”

“其实你也很美。”

 

 


5


 

《嘉年华》在北京的第一场点映后,有观众就问到了文晏这部电影中文片名的含义。

 

“我觉得我们生活在一个嘉年华式的时代,无比光鲜,无比喧嚣,大家没有办法停下来,去思考背后的人和故事。这部电影想要讲的,恰恰是这些光鲜和喧嚣背后的东西。另外,嘉年华还有美好年华的意思,这些孩子原本都有着美好年华。”

 

一个女孩子站起来,声音里带着哭腔:“我身边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也知道维权这条路非常非常难。今天特地过来,没有别的,就想说感谢,非常感谢。”

 

台上的文晏点了点头,声音变得有点动容。“我们听到、看到这样的事情已经很多,但其实听不到、看不到的更多。希望大家不要再把它当成难以启齿的一件事。”

 

这不是文晏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状况:一个女生向她回忆了自己遭遇性侵的事情,而一位父亲告诉她:“看了电影才意识到生活得太粗糙了,我有两个女儿,可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一直在回避。”这些都是击中她的瞬间。

 

《嘉年华》还有另外一个英文名:Angels Wear White,白衣天使。在电影的最后,身穿白裙的小米从卖身的房间里逃出,骑着摩托飞驰在公路上,装载梦露雕像的卡车从她身边驶过,她看见了梦露飞扬的白色裙子下一览无余的双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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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直到最近,文晏才知道那座她一直关注的梦露雕像的真实结局——雕像被当地的一个梦露爱好者买走,最后放在了自己的农场。

 

这听起来像极了那些儿童遭遇性侵新闻的命运:它进入了一个私人或者说半开放的空间,从这个公共空间中被移除了,再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