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我二十多岁的时辰，母亲管教我。

那天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她死了，就不会有人管我了吧？也没有人能这么管我了吧？真烦呀。虽然冒出“她死了就不会管我”的念头之后，马上是自责，我怎么能怎么想呢，怎么如此不肖？

但我的确产生了这个念头。

她就是这样，一直这样，认为孩子一定要教育，认为家人之间才会说狠话，说实话。

我一直在思考，母女关系，亲子关系，亲密关系这些命题，因为它曾经长久的困扰着我，它报告我，在这里，有最真实的人性。人生的所有的关系，都是以此为原点荡开的。

老妈不可避免的病了，做了两场大手术。

10月，颈动脉升主动脉人工血管置换术及后续治疗。

9月，胆管细胞癌的肿瘤切除术及后续医治。

是北京的好医生救了她，她也说，是我救了她。

她依旧管教我，从睡觉时间，穿衣风格，时间管理，以及说话办事。最凶的时候，会把我骂哭，她依旧每日叨叨我——一块儿住的时候。如果能有一个摄像机穿越时空录下那些场景的话，会发现，老妈的用语跟十年前、二十年前几乎一摸一样。

但是，我不希望她死。

现在的我，希望她在步入晚年后，真正学好享福，开心的过每一天。

享受自己劳碌半生养儿育女的成果，享用自己勤俭持家以及用头脑投资的成果，享受自己人生起起伏伏的那些经历与智慧体悟到的平静。

前几天，老妈跟我打电话，说终于知道吵架这么痛快了，以前为了让别人舒服，把什么都憋在自己心里，现在不管了，谁让她不舒服她也不忍了。

我就哈哈大笑，是的呢——之前帮老妈分析，她是一个矛盾回避型选手，遇到问题善于冷战，认为“无声就是有力的战斗”，但是这一套在老爸那里行不通，他是攻击性选手，你们两个就适合热战。

她的很多故事，她的很多叙事，都是重复的。

但是哪又何妨，这就是她的生活，她的人生，她的爱恨，她愿意跟她的孩子分享。

做孩子的，用心倾听她的倾诉就好。

老爸老妈回老家快三个月了。

9月底回去的，说是还是家里舒服自在，说自己最近还长肉了，嗯，从镜头里面看。白了也胖了，要知道，老妈的顶峰体重是160斤呢，生病时直接掉到130斤，她说人老了，还是胖点好看，有福气的感觉。

不晓得为什么，他们这次回去，特别想他们，想着他们的好。

最近每次想起老妈，会掉眼泪。

好奇怪。

18年秋天，决定是否做肝部肿瘤切除手术？医生说，手术很风险，有可能下不来手术台。

我知道医生都会这么说，但这个风险的确很大，肿瘤正好长在中央区。

我跟老弟商量，他说，想到有个妈在，心里就觉得安心，如果妈不在了，这心里空落落的。

那个晚上，我是做决策的人。

打电话给清，“如果是你妈，你会怎么决定？”

清说，“我会做，这个风险值得冒。”

老妈，你赢了。

两次手术都很成功。

最重要，你赢得了时间，你越过人生那些苦痛，给了我们做子女更多时间与机会。

你从来不怕死，亦不贪生。你只是一再强调，你怕疼，别让你疼。

以前年轻，能忍，都是忍着，忍着胃疼，忍着心疼，忍着头疼。

现在老了，不愿再忍了，也无法再忍了。

早年，老弟叛逆。

你发现他没有去上学，一间一间游戏厅去找，找到了就站在他身后面，也不说话，直到他发现了你，扭头就走，你不紧不慢的跟在他身后，也不骂他，就跟着。

高中他逃学，大半夜满城走，你就满城的去寻，一夜一夜的守着。

后来，老弟比我醒悟的早，比我对你好，因为他早早就懂了你的付出，知道你是最疼他的人，给他无限包容。

我不一样，小时候成绩好。上学的时候没有让家长操心。

可你说，我除了成绩好，满身缺点。

很久以来，我跟老爸更为亲近，觉得你太强势不温柔。

我考上大学，你带着老弟满心欢喜的来看我，带你们逛校园的时候，不晓得为啥又争执起来了，我脱口而出，“你说你有什么本事啊？”空气顿时凝结。

老弟说，那天中午老妈没有吃一口饭，当天下午就坐火车回去了，我那样说话过分了。

后来，我也做了母亲，被孩子无数次的怼，知道了那种心痛。

后来，我也参加工作了，要自己挣钱了，才知道你的本事，你的头脑与胸怀。

说那句话的时候，我忘了你每天五点都要起床做早饭，高中三年，每顿午饭都是你做好送到学校，因为我不想回家吃，以免浪费时间。

不晓得为什么今天会想起这些。

会泪流满面。

现在的你，还在为我们做饭，为我们操心。

甚至为我们攒钱。

现在的我，并无乞求，我的孩子现在就能体会到这一切。但终其一生，她一定要懂得感恩，懂得去爱，爱家人，爱亲人，爱他人。

越早明白越好。

终其一生，在她的生命里，我能做的和应做的，就是像你对我一样，播种一颗又一颗种子，等待着阳光雨露以及未知命运的风风雨雨。

如同，二十多年前，我对你的讨厌，对你的无奈，对你人生的反思，二十多年后，无比理解你曾经历的一切，教导的一切。

终于，我们抵达了同一座山峰。

之前，我并不晓得我会抵达这里。

是的，你有你的人生，我有我的轨迹。

但此刻，我爱你，跟你爱我一样的多，一样的深。

我们终于成为这个世界上最懂得彼此，也最爱彼此的人。

抵达这里，我比老弟晚了十余年。

你还活着，一切都还在变化，还有机会。

晚年，你依然在教育我们，指导我们，以你生命的神奇，以忍耐与等待的力量。

晚年，愿你活得像个孩子，无忧无惧。

你常说，没有出嫁的时候，跟着爹妈是最幸福的时候，那时饭也不用做，什么心也不用操。你说，如果走到生活的尽头，最后一个月，让我跟老弟放下工作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