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也夫:中国农村孩子为何越来越不想读书?

郑也夫:中国农村孩子为何越来越不想读书?

郑也夫:中国农村孩子为何越来越不想读书?

郑也夫:中国农村孩子为何越来越不想读书?


一个农村孩子现在要改变命运的话,已经不是读大学就可以了,而是得读很好的大学才行,靠读二本、三本书院改变命运的可能性是比较小的。


受访嘉宾︱郑也夫,中国著名社会学家,北京大学社会学系传授、

采访︱共识网凌绝岭

本文摘编自微信公众号“共识网”(id:igongshi),文章原载《同舟共进》第6期,不代表眺望智库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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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守儿童问题严重




凌绝岭:近些年来,随着农民工群体规模日趋扩大,不论是留守儿童还是打工子弟,农夫孩子的教育愈来愈成问题,您认为造成这种困境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郑也夫:首先,我个人觉得,留守儿童的产生在世界范围内都是鲜有的事。过去我们读马克思,都说工人的工资仅够糊口以及造就再生产的下一代工人——养亲自的孩子算是工人的再生产。那个时代再生产的工人在哪儿养?在城市养。工人就是城市人,工人的孩子也要在城市养大。


再来看现在的农民工,这个非常有“特色”的称呼本身就显示了这个群体的尴尬。从他们从事的工作来说,他们毫无疑问是工人,应该生活在城镇,但从户籍等现实层面来说,他们的身份却是农民,归属在农村。企业家给他们开出的人为够他们活着,但够不够他们培养下一代工人呢?农民工拿到的工资能不能在城市里把孩子养大呢?不能。农村孩子来到城市,就要有住房,农民工挣的微薄薪水是不足以在城市里买到房子安居乐业的。


而城市人有种种福利待遇,特别是城市的上一代通过福利房解决了住房问题,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帮助下一代,因为房子折损得慢,所以城市的下一代总是可以从父母这儿捞得些好处。除此之外,城市还有其它若干福利。虽说一些城市人同样苦恼住房问题,但解决住房问题肯定要比农民工简单得多。当然,即便不是农民工,而是来自农村的、在城市毕业的大学生,买房住房压力也很大,但因为他们的薪水相对比较高,终究还是能解决这个问题。


据我了解,农民工中很多人只能住在工棚里或几个人住一个屋子里,让妻儿都在城市居住的可能性过小。这就导致农民工在城市打工,孩子还要跟着爷爷奶奶过,爷爷奶奶帮助再生产下一代的农民工。


我们总说教育,其实教育应该是两个含义,除了学校教育,孩子成长过程中,第一个施教者应该是父母,在农民工的家庭里,这个教育资源现在可以说完全缺位,由祖辈来扮演。但祖辈不是最适合的施教者,因为他们(年轻时的经历)跟孙辈生活的当代相隔甚远。社会不断变迁,爷爷奶奶对今天社会的了解不够,即便他们与时俱进,也无法取代孩子的父母


改革开放之初,有很多夫妻分隔两地生活,有的在城市念了大学,进而在城市里工作,获得了城市户口,但配偶还是农村户口,到不了城市;还有的因为大学分配工作,夫妻两人因被调配在不同地方导致两地分居。那时媒体也批评这种情况不人道,敦促相关部门尽快解决,后来这些困境就逐渐解决了。现在的问题比那时严重太多了,所影响的人口比例很大。

2

孩子本该有教无类


凌绝岭:您刚才主要从城市房价的角度来分析这个话题,实际上也有一些父母是带着孩子一块在城市打工的;一些城市也设了打工子弟学校,但这些黉舍教学质量不是很好。而且近些年来有一些大城市为了所谓的城市形象,对这类学校进行了多方面限制,甚至撤掉了不少打工子弟学校。


郑也夫:已经持续多少年了,十几年前政府就说要设一些打工子弟学校,实际上这类学校有不少是民办的,是农村人为了解决自己子女上学问题在城里办的。这个问题舆论一度热议,政府也给予过器重。按理说,计划生育政策导致城市适龄中小学在校生逐年递减,学校就会腾出空学位。后来我看报刊上说农民工子女也可以在城市读书了,我不是专门研究这方面,不知道现实中他们是不是能顺利入学。


孔子时代就讲有教无类。即使孩子的父母只是在城市居住,没有工作,没有创造税收,只要孩子是我国公民,他在任何居住地念书理应没有障碍。现在,农民工的户口尽管不是城市的,但他们多少年来在城市创造价值,创造税收,但他们的孩子却不能在城市读书?这无论从哪个角度说都是荒诞的。


其它国家的孩子在父母居住的城市里读书,是不会被查户口的,也不会问父母是不是在这儿工作。但中国却要把儿童送回户籍所在地去读书,在城里就要读打工子弟学校这种另类的学校,不得不说这是一种巨大的差异。

3

名校配额制事与愿违


凌绝岭:正因为基础的中小学教育得不到保障,导致现在农村孩子上好大学的机会越来越少。名校在招生的空儿是否可以考虑向农村生源做一些倾斜呢?


郑也夫:这个事情比较复杂,你说的措施叫配额制,也就是说,名校下去招生的时候,城市和农村所占的额度都提前定好。中国古代科举制,江浙一带人在科举上更擅长,但朝廷用人也不能都用南方人,北方人虽然不擅长考科举,但他们身上有一些优点也是南方人不具备的,于是皇帝就搞起了配额制。一样,在西方社会也有过关于配额制的做法,比如一个地方对少数民族给予一定的额度照顾。但配额制也有一定难度,特别是在优秀教育资源分配不均衡的当下,这个难度就更大了,因为不管在哪个社会,制定一个规则,人们并不会一开始就老老实实地遵守,而是会有各种各样的博弈。


现在农村户口的孩子主要在哪儿读中学呢?名校下去招生的时候都是面对一个个学校,这些招生的老师再往下走也不过走到县级中学,县级中学里的学生既有城镇户口的孩子,又有农村户口的孩子。当然,农村户口里读书比较好的孩子大概都进了县级中学,但除此之外,城镇户口的孩子占比也不小。


像北大、清华这样的名校,也不能坐视农村籍学生越来越少,于是就往县级中学盯一盯,在这一块做一些倾斜。但现实中一旦向这儿倾斜的时候,博弈马上就开始了,城市家长会发现,县城办得不错的学校格外受名校青睐,就会把孩子从中型甚至大型城市转移到县级中学上学,想走这个路径进入名校。学校方面也会为了让多些学生考名校来提高声誉,加上这些家长有运作能力,他们的孩子学习又挺好,自然欢迎他们来就读。这么一来,名校是从县级中学多招了一些学生,但招来的就未必是农村户口的了。


我想表达的意思是,搞配额制可能预想得很好,但博弈之后就会事与愿违。我的一个老朋友薛涌,在美国大学里工作,写了很多文章,和我的学生田方萌有过一个争论,薛涌主张配额制向农村倾斜,田方萌则激烈反对,我觉得双方各有道理,薛涌看到了名校里边农村生源少的现状,但他没看到另一点就是国人很“聪明”,一些原本好的设计,博弈下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凌绝岭:那您觉得除了配额制,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吗?


郑也夫:我想还是得从根本上打碎城乡二元结构,还有我前面说的家长在城市打工,孩子就顺其自然地在城市上学,这是毫无疑问的情。


凌绝岭:实现教育的公平。


郑也夫:对。

4

谁催生“知识无用论”


凌绝岭:很长一段时间里,农村人将“读书改变命运”当作一种共识,但近些年来,随着大学生找不到工作或工资起薪低的现象越来越多,一些农村出身的大学生可能比没读多少书的同龄人还“混”得差,一种全新的“读书无用论”在农村盛行。您怎么看这种演变,其深层原因及其负面效应有哪些?


郑也夫:现在读大学找工作不好找,找一个比较满意的工作更难,直接原因是高校扩招所致。过去,考生想考进大学,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考生多,录取率低,肯定满足不了大多数人的愿望。实际上,从就业看,哪些岗位需要高校毕业生是个定数,不是招生多了,需要毕业生的工作岗位就会相应增加,比较好的工作岗位本来就是比较少的。搞扩招,刚搞的时候大家都很高兴,录取率高了,考上的可能性也大了,但实际上是把难题往后推了,等到考生毕业就不好办了。


这类的“障眼法”不仅我国有,西方也有。经过信息的反馈,现在越来越多的农村人明白,很多孩子本来就不是特别拔尖的,考不到名牌大学,考个二本、三本学校实际用处不大,还不如去学点技能,进职业学校。但家长对于这个现实明白得有点晚。


所以不得不承认,一个农村孩子现在要改变命运的话,已经不是读大学就可以了,而是得读很好的大学才行,靠读二本、三本学校改变命运的可能性是比较小的。


凌绝岭:这会不会导致另外一个问题,农村家长出现一种集体反知识的现象,这是否会对以后产生负面效应?


郑也夫:媒体推出“知识无用论”,并没有找到真正的缘由。如果按照这个逻辑,我就追问一句,你说是北大、清华的学生学到的知识多呢,还是一个二本学校的学生学到的知识多?如果你说北大、清华的学生学的知识更多的话,那是“知识无用论”吗?为什么二本、三本的没找到工作,北大、清华的都找到工作了,你能说是“知识无用”吗?这不是对“知识无用论”的一个反驳吗?我是北大的教师,每年我的学生找工作也很紧张,但我跟他们说不要紧张,实践证明,这些学生最后基本上都能找到工作,要从我这儿看,你能说“知识无用”吗?问题还是出在扩招上。


“知识无用论”没有说到点上,说到点上就是扩招。明明没那么多需要大学生的工作岗位,培养那么多大学生干吗?应该培养更多技工。农村家庭越来越需要明确认识到,如果孩子学习真的非常好,你就让他读普高,考到一本甚至更好的大学;如果孩子读书天分不是特别高,就别跟着竞争高考,而要让他赶紧学点技术。

5

改善农村教育需多管齐下


凌绝岭:您刚才说希望更多的农村家长让孩子去学技术,但据我了解,中国的职业教育也没有特别成功。


郑也夫:显然不成功。要办好职业学校,光靠学校单打独斗是不行的。学校要跟企业合作,联手办学。学校负责知识的传授,企业负责提供给学生实际操作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