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是一位小学语文老师

我爸是一名小学语文老师,但他却是个非常害怕写材料的人。每次学校要求他写一些总结或是汇报,他就犯难。我妈已经嘲笑道:“当你爸眉头紧锁,翻出一大堆的书摆在面前时,你就知道他要写材料了。”
他写材料无非是在书上东抄一句,西抄一句,还信誓旦旦地说:“全国文章一大抄,就看你会抄不会抄。”
估计是受他影响,我从小就怕写作文。我爸刚好教我语文,每次在家庭作业里布置作文,我回到家就哭,哭到深夜,没办法了,只能他说一句,我写一句。自己布置的家庭功课,自己完成,也是挺搞笑的。小学时我写出来的第一个比喻句是“我有一个铅笔盒,很小,好像它才一岁”。写完很得意,拿给他看,他说这是拟人句。
有一次,我爸一个同僚负责我们班期末考试语文卷子的批改,估计是我写的作文实在让他忍无可忍,他对我爸说,你女儿都初一了写作文还是像小学生一样幼稚,完全是记流水账。当时我就在旁边听地真真切切。因为我语文成绩差,拉低了总分和排名,我妈很焦急,埋怨我爸:“你一个教语文的,怎么把你女儿语文教这么差。”我爸很淡定地说:“她年纪小(我一直比班里面同学小两三岁),不开窍很正常,慢慢就好了。”
记忆中他每次骑摩托车去镇上办事,总会带上我。我们就沿着一条蜿蜒的石子土路往前飞奔,路两旁是一个个村庄、稻田,远处是延绵不绝的丘陵山脉。偶尔遇到大的上坡,他会让我下来帮他推车,细胳膊细腿的,其实起不了什么作用,但干这件事让我很快乐。
等到进入一段盘山公路,一切变得紧张刺激起来,你不知道下一个转弯你会看到什么风景,遇到什么人。那时山路上看不见轿车,通常是摩托车、拉着板车或挑着担子的行人,有时是一群调皮的庄子上的孩子在追逐打闹。路上他总是得意地问我:“你知道用什么诗描写现在这类景象吗?‘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然后又问我最近学了哪些诗词,我也很得意背出一串来。他感叹道:“你看着这远处的山、这些树林、稻田有多美,你作一首诗出来吧!”我思考片刻说出几句打油诗,他开心叫好。
事情也真如他所料,我上初二后一下子就开窍了,考试作文经常被老师当成范文来读,甚至趁着写每周周记的机会,写过一个连载穿越小说《寻唐记》,把我们班我喜欢的男生、女生都写进去。我记得我在这本小说里面的名字叫欧阳小修,其他人叫类似于慕容瑞,诸葛小龙,独孤健之类的,就是把一些复姓姓氏和我们班同学的名字连在一起。当时引起了不错的反响,依稀记得,班里面的几个“粉丝”每周一都是一大早就来学校,等着我周末写的大作,先一睹为快。
后来我一直在外求学,很少回家。有一次回老家和爸爸一起整理家里的旧书,准备把一些教材、旧书、报纸拿去废品站卖掉。年过50岁的爸爸,在拿起一本泛黄的诗集时,不经意地说一句:“这本就不卖了,等我退休了还能再看看”。那一刻,我在这个为家庭、生计日复一日操劳的男人身上看到了浪漫,岁月不曾让他的本心蒙尘。
现在想来,在信息化爆炸、一切讲究短平快的今天,我依旧能够沉静下来读完几本书,与童年时爸爸的启发不无关系。
还有一件事我记忆犹新。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我爸妈在聊天。他对我妈说他今天看到一个试验很有意思:“一个教授让一个学生在黑板上写下10个她认为此生最重要的人,她写下了自己的父母、朋友、丈夫、儿子等10个亲人。这时教授让她划掉其中5个并说出原因,再划掉3个,再划掉1个,最终只能留下1个人。这位学生在丈夫和儿子之间犹豫了很久,最终把儿子划掉了,并失声痛哭了起来。等她冷静下来,教授问起原因,她说,儿子终有一天会长大离开,建立新的家庭。而能陪伴她一生的只有她的丈夫。”我妈妈听了后表示反对,说认为我才是她最重要的人,如果让她选肯定选我。后面他们的对话我已经不记得了。
在听到这个故事时,我也许还不到十岁,所以无法解释为什么它在我的脑子里留了下来,并且影响至今。那是我第一次去思考妻子、丈夫、孩子谁更重要的问题。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孩子长大了会离开建立新的家庭。我现在对于夫妻关系、亲子关系的理解,坚定夫妻关系的首要地位,对独立生命的尊重等思想,无法说不是从那一刻就在心里埋下了种子。
今年我结婚后,带着我的先生回老家,和我全家人一起去附近的大裂谷景区爬山。先是一段平坦的小路,随后是三道险关,一道比一道更险。当我们通过第一道险关后,下起了大暴雨,山里一瞬间黑了,前后没有一个游客。我们在一个很浅的山洞躲雨,尤其说是山洞不如说是一个小坡,刚好坡上有一块巨石挡住形成一把天然的雨伞。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的意思,百无聊赖我往身后一看,我爸像个孩子一样,爬到石坡的最高处,饶有兴趣地观察石头上一个个坑。我当时心里一惊,很多年没有在一起相处过,每年节假日的相见,不过是身处在做饭、看电视、聊家常这些琐事上,我竟不知道他是一个如此有童心的人。
雨停了,我妈和外婆为了安全选择了人工阶梯继续往前走,我和先生以及我的爸爸三人下了石梯,走进大裂谷深处,来到第二险关。从这里开始,裂谷只有一人宽,两边的山体上布满了青苔和在这里生活的各类昆虫,脚下是一根根光滑的树干不连续地铺在一起形成一条小路,经过大雨的冲刷,树干变得尤为光滑。我双手扶在两侧墙上往高处行走,遇到陡坡我只能手脚并用爬上去。
我记得是在遇到一个90度的斜坡时,我爸身手矫健先爬了上去,我对他说,拉我一把。我爸说:“你想办法自己上来,别人拉多没意思,以前这三道关只能踩着岩壁上的一颗颗铁钉爬上来,现在还给你铺了木头。”
这句话让我感觉到他的较真和可爱,他不像一个饱经风霜而麻木的中年人把这件事仅仅看成一次旅游,而真的把它当作一次探险。他对着一个已婚的女儿说,你自己上来,我不拉你,不仅让我想到,在我幼年时,是不是他一直在鼓励我亲自体验许多事,而不会用一个家长的身份替我去做,是不是一直在鼓励我去当一个自由自在,不断跌倒再自己爬起来的野孩子。
写到这里只觉得遗憾。那个幼小的我不曾有敏锐观察生活的能力和良好的记忆力,也不曾用文字把那些与我爸相处的,感动的、有趣的点点滴滴都记录下来,如今只能写下这么零星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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