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亲的“管教”下,曾是神童的他为何日渐平庸?

在母亲的“管教”下,曾是神童的他为何日渐平庸?

在母亲的“管教”下,曾是神童的他为何日渐平庸?

狗眼看世界,猫眼看人生。

炉火旁听故事,屋顶上想心事,

人生漫长且美好,

那些义无反顾的成长岁月、珍贵无比的生活故事,

不如说给猫君听。


成长故事

李百川毫无悬念地考了第一名。数学满分,语文就作文扣了一分,因为他写错了一个字。武汉的武,李百川少写了一点,这只是一些小毛病,并不能阻碍他考了199分。


“就算考两百分,也不过如此。”李百川回到教室对我说着,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说完他拿出本子,趴在桌子上写字,米字格的本子上,一排排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武”。妈妈让他写一千遍。


在母亲的“管教”下,

曾是神童的他为何日渐平庸?

by 蒲末释

© Soragrit Wongsa

– 1 –

“他们问我想回哪?我说我想回家。他们就打我。”李百川从北京回来后,逢人就说这句。

“他们就打我,轮流着打,我妈都没打过我!”说完他抱着手里那只鹅,给它喂了一撮饭团。

那只鹅有一个名字,叫“青花”,李百川给它取的。很肥,羽毛白得耀眼。我跟李百川说炖着吃,肉一定很鲜美,他就朝我身上吐口水,抱着他的鹅,扭头就走。

李百川是我们那的神童,曾经的。

他比我小两岁。从他会说话起,他妈妈就教他数数、背唐诗。六岁时,乘法口诀倒背如流,后来就连跳两级,和我成了同班同学。李百川来到班级的第一天,老师让他做自我介绍。他站在讲台前,面对着台下,高昂着头,像是周五在国旗台下讲话一样一脸自豪地说:“我叫李百川,今年八岁,我的梦想是……”没等他说完,台下响起一阵嘘声。

“考上清华大学!”他不顾我们的拆台,语气激昂地说出了他的梦想。说完扫了台下一眼,人群中面面相觑,似乎被“清华大学”这四个字震慑住了。我抬头看了眼李百川,他当时在笑。

在老师的带动下,底下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李百川威风凛凛地从讲台上走下来。有好事者在课下问他:“你怎么就想考清华大学?”李百川抖了抖眉毛回答那人:“我妈说的,那是中国最好的大学。”有人在旁边叫嚷:“屁!我爸说中国最好的大学叫北大。”“你应该叫李北大的,多顺口。”旁人响起一阵哄笑,李百川涨红了脸,一脸不屑地对我们说:“咱们走着瞧。”事实上,那时候我们连这两所大学在哪都不知道。只是听大人口中“清华北大”念叨着,像是同一个地方,又好像不是。

在一次体育课上,李百川告诉我:“清华和北大一样,都在北京。那是一个离漕阳镇特别遥远的地方。”他看向我无知的脸,不屑地走开了。等我们见到李百川和他妈妈站在一块时,我们才知道他那“不屑”的来源。

李百川的家就在马湖小学的旁边,出校门口,走十米就到了。他爸腿脚不好,他妈一个女人起早贪黑地进货清货,开了一间小卖铺。我们喊她芹婶。上午第二节课后的课间休息有二十分钟,马湖小学的学生像出巢的蚂蚁一样涌到小卖铺买零食。

芹婶坐在柜台前,佯装着打手里的毛衣,眼睛毫不松懈地观察店里的一举一动,像个摄像头似的,就只是不转。结账时,我们还在掰着手指头算零头,芹婶就已经把钱找好了,催促着:“你们这些孩子,脑子就不能转快一点吗?我家百川的脚趾头都比你们强。”声音又尖又酸。

李百川上五年级后,就开始站在柜台前,帮他妈妈算账。他只瞧一眼我们手里的东西,就立刻从抽屉里拿出零钱散落在桌子上,眼睛又瞟一下,示意下一个。干净利落,没一次错过。我们在心底默想:李百川果然和我们不是一类人。

– 2 –

六年级下学期,李百川个子长了半截,但还是班上男生中最矮的一个。他依旧我行我素的,就连体育课也是一个人在教室里写作业。李百川似乎有写不完的作业,除了老师布置的,他妈妈到新华书店给他买的,还有他妈妈塞钱给老师让老师给额外布置的。那些我们看着就头疼的卷子,李百川却写得津津有味,我们就在心里想着:看来他真的是要考清华啊。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在表面上依旧跟李百川划清界限,心里却对他升起一种敬畏之情,还有人在私底下偷偷地请求老师,想跟李百川做同桌。我没有找过老师,却在六年级的最后一个月跟李百川成了同桌。他不像其他新的同桌一样,坐到一块时会跟彼此打个招呼,他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

在我们当同桌一个星期后,他那天没有带作业本,想向我借一个新的。“诶,你有新作业本吗?”我不知道他在喊我,“诶,你有新作业本的话,可以借我一个吗?”他问完,轻轻地用笔头碰了我胳膊一下。“诶……”

我意识到他在跟我说话,身边的人已经纷纷抬头看向我们,我故意拉高声调朝他喊着:“诶什么诶,你再诶个试试,喊名字!”他怔住了,像在他家店里柜台算账那样想了一会儿也没喊出我的名字,转过头去没再搭理我。

李百川最后没交作业,被老师批评了一番,他站着上了一节课。回到家后,又被他妈给骂了一顿。那天课间,他按往常一样回到店里帮他妈妈算账。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我还在兜里搜钱,就看到芹婶铁着一张脸对李百川呵斥着:“你作业本没带,不知道找人借一个啊,犯蠢了吗?我看你就是故意不想写!”

芹婶一口气说完,把我喊过去结账,我战战兢兢地走到柜台前,生怕李百川说些什么,屏着呼吸付完钱,拔腿就往外走。下午上课的时候,李百川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趴在桌子上,也没见他写作业。

我试探性地问他:“你怎么了?”他说他中午没吃饭,他妈不准他动筷子。我把上午从他家店里买的剩下没吃的零食分给了他,他狼吞虎咽地吃完,心满意足地朝我笑了笑。我嘟囔着:“你妈可真狠心。”李百川故作深沉地说:“我从小就这样,已经习惯了。”我听他说完那句话,心里很不爽,明明比我小两岁,却一副比我成熟的样子,我就没再理他。

学校在最后一个星期分发小考模拟卷,李百川毫无悬念地考了第一名。数学满分,语文就作文扣了一分,因为他写错了一个字。武汉的武,李百川少写了一点,这只是一些小毛病,并不能阻碍他考了199分,这件事让他再一次成为全校的焦点人物。

只是这次,李百川的脸上,一点高兴的神情都没有。在全校做小考动员大会上的发言时,他的语气格外平淡,像一只瘪掉的氢气球,站在国旗下飞不起来。“就算考两百分,也不过如此。”动员大会结束后,李百川回到教室对我说着,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说完他拿出本子,趴在桌子上写字,米字格的本子上,一排排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武”。妈妈让他写一千遍。

不久后,出小考成绩,李百川的妈妈风尘仆仆地从漕阳镇上回来,逢人便说:“我家百川考了全镇第一名!”她越说越起劲,等到我跟我奶奶买完菜从超市回家的路上,听到这个消息时,芹婶几乎是喊出来的。

– 3 –

李百川进了镇上初中的重点班,我在普通班。学校重点班那些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神人”中,李百川的名字是最响亮的一个。

我去重点班找过李百川几次,找他借复习资料。他每次看到我在教室门口喊他,就放下手中写作业的笔,紧锁着眉头,把复习资料送到我手上时还会当场给我做些标记。一借一还,他也没觉得厌烦,倒是重点班其他的学生看到我站在窗户旁跟看到异类似的。

初二那年,重点班有一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学校匿名通报批评了两个男生。原因是他们因为一个女生打架,有人说看到了其中一个人是李百川。

“那个个子小的,就是97年的那个,被打得特别惨。”我对传播信息的那个人嗤之以鼻:李百川那样只会读书的人,怎么会去谈恋爱呢?况且他是要考清华大学的。他们一阵唏嘘,说重点班的人都是怂蛋,打了架还不敢承认。那个星期,我见过李百川一次,他远远地朝我打招呼,站在杉树旁,嘴角有一道隐约的裂痕,也没有那些人描述的那样被打得眼睛都肿了。

“打架”的事传得越来越悬,有人说那个女生怀孕了,为了李百川堕胎,学校为了遮丑就大事化了了。这些毫无根据的猜测,本应该随着期末考试的到来渐渐消逝,却在期末考的前一个月得到了另一种证实。

那天是周五,学校大扫除,校园里到处都是挥着扫把追闹的人。本来扫完,最后一节课开完班会就放假,学校的教学楼楼下却围了一圈人。我站在教学楼的走廊口,远远地听到芹婶的谩骂声,教室里的人全都出来了,纷纷朝那边望着。

一直到上课铃响起,校园保卫科的人用喇叭朝趴在围栏上的学生喊:“哪个班站在外面的人最多,今天就最后放学。”人群又是一阵躁动,纷纷回教室,校园瞬间恢复了平静。只听到李百川他妈妈用尖锐的嗓音吼着:“干脆你别读书了,回家娶媳妇算了!”

从那以后,我在校园里见到李百川的次数少了很多,他见到我也没和我打招呼,总是低着头,手里拿着单词本。见到芹婶的次数倒挺多,那以后的每个周三上午最后一节课,都能看到芹婶站在校门口,手里拿着饭盒,望着李百川教室的方向,一脸焦急地等待着。

我从来没想过去和她打招呼,兴许她也不认识我。

– 4 –

中考后,我考上了县城一所中学。李百川是学校屈指可数的考上市里高中的人,拿通知书那天,学校为那些考上市里高中的人在操场上放了一排烟花。

后来上高中,跟李百川也就寒假碰到几次,他暑假都没回家,在市里的补习班里度过的。芹婶去市里给李百川陪读,马湖小学旁边的小卖铺留给他爸一个人打理。他爸本来腿脚就不方便,家里的鸡啊鹅啊,屎拉得到处都是,臭烘烘的,小卖铺也没多少人去。

我读高三那年,听人说李百川他爸妈闹离婚。李百川在一次期中考试中,成绩下滑到班上后十名时,他妈怀疑他爸在外找女人,两个人吵到最后摔了家里所有能摔的东西。最后还是没离成,去了村委会,被劝到怕影响孩子的前程时,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回去了。那年六月份高考,那个夏天在我印象中是最热的。

李百川落榜了。

“他差一百多分呢!”知道实情的人说,“清华大学哪有那么好考的,那种学校只有天才才考得上。”那些中年人集在一块,嗑着瓜子,似笑非笑地说。“那孩子不是从小自诩为神童吗?看来跟我家孩子也没差多少。”“你儿子考多少分?”那人干笑两声,没再说话。

我没听人说起李百川其他情况,那些中年人在第一时间宣告了李百川落榜的消息后对事态的发展便闭口不谈,也没人再去关心这些。八月中旬,我到小学的球场去打球,马湖小学已经荒废了好几年,大门是敞开着的,操场上的野草蹿得比围墙还高。

球场勉强能用,我一个人实在无趣,带着球围着球场转圈,到最后大汗淋漓的,实在没有力气。想起了学校后门以前还有一个小卖铺,也没想过这么几年,小卖铺还开没开。等走到小卖铺门口时,发现大门是紧紧锁着的。这时碰巧遇到芹婶从田里回来,以前没发现,原来芹婶这么矮。

芹婶挽着裤脚,眼角满是皱纹,走路时尽力伸直了腰板,看到我竟喊出了我的名字。我本来想问她百川在不在,却没想到她反问我:“你也是今年参加的高考吧,你考的哪个大学啊?”我说出一个大学名字,她没听说过,眼神里充满了怀疑,没等她走近,我就转身走了。

在那后不久,就听到李百川复读的消息。他在复读中心待了一年,第二年高考,依旧是没考上。他像是魔怔了一样又复读了一年,第三年高考,他还是没考上。他还想考,芹婶不同意,让他选个二本学校去读,李百川坚决摇头。

芹婶看着李百川摇头的样子,眼泪哗啦啦地就流了下来,想伸手去抱他,却被他闪躲开了。李百川最后没去复读,也没选一个二本学校,他读了职校,就在我们的县城。

听说他在职校一直不受欢迎,那些学生逃课、打游戏、抽烟,他都不参与。他是上课唯一一个听老师讲课、认真做笔记的人。他还常常到书店买高中的试卷做,一套做完做下一套,只是再也不用考试了。

有一次,李百川不知从哪里要来我的联系方式,通过几次电话,都是他打来的。他说话的声音很小,像是在哭,他说:“其实考不考得上倒无所谓,我最怕看到我妈失望的样子。”

– 5 –

我大二那年放寒假回家,听奶奶说,李百川被骗进了传销,还是北京那边的。李百川的妈妈在家急疯了,走在路上见人就拉着问:“你见过我家百川吗?”

没有人确切地知道李百川是如何被骗到传销组织里面去的,有的人说:“李百川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女孩,那个女孩是北京的,他去北京见她,之后就被骗了。”也有人说:“李百川是认识了造伪证的人,他想要一张清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拿去给他妈看,买车票去了北京,就再没消息。”

庆幸的是,那年李百川在我回家后不久就从北京回来了。他爸向亲戚借了五万块钱,将李百川从传销那赎了回来。我再见到李百川时,也没见他缺胳膊少腿,只是身体格外消瘦,裤管空空的。他的眼神木讷,再也找不到当初的不屑,抱着一只鹅,混迹在那些中年人中。有人故意给他递烟,他嘴里口口声声地说:“我妈见我吸烟会骂我的!”手上却很快地接过去,笑呵呵的。

他差不多成了一个傻子。

李百川在家里待了两个月,什么都不做。出事的那天,是大年三十。从中午开始,路上就看到三五成群的中年人四处寻人。李百川走失了。芹婶蓬头垢面的,在路上来回跑,我去店里买烟花,她看到我后,死死拽住我的手,不停地问:“叶生,你看到我家百川了吗?他不见了!”

她说她昨天晚上翻出家里的一瓶百草枯,准备今天寻死,偏偏被李百川当成饮料拿走了。我只能摇头,我不明白她为何要寻死,也不知道李百川拿着一瓶农药是要去做什么。

那些人找了两天,都没找到李百川的身影。正值新年,谁也没有过多的心力去管这件事。最后都找了捞鱼的人,将他家后山的塘捞过一遍,也没见着人。

大年初三,李百川好好地从镇上回来了,逢人就笑,嘴里不停念叨着:“我的青花不见了,我找不着啊。”我们才晓得李百川是去找他的鹅才失踪的,他找了两天一夜。那只叫青花的鹅,被他妈妈在小年那天炖了。

他妈妈告诉他:“青花死了。”李百川听他妈妈说完,哭丧似地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嚷着:“是谁害死了我的青花。我是要带它去北京的。”我在路上看到李百川哭着念“青花”,那样子撕心裂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