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首创内容
文 | 刘芳文
作为一个从孕期就开始学习各种育儿知识的90后妈妈，孩子带到两岁多，体验到的多的是科学无法讲明的事儿。按月龄生长发育表来看，他有一些早于同龄小孩的地方，比如出牙。平辈妈妈们每每对着他的满嘴小白牙，啧啧称叹，“你们家娃牙齿长得真好！怎么养的？”我嗫嚅道，“我家一直是混合喂养，怕不是母乳和奶粉的营养都吸收到了？”
我的回复和很多市面流行的“育儿科学”推论思路类似：无对照组，也不可证伪。在我心中，将这种玄而又玄的育儿科学推至极致的，莫过于“亲密育儿法”。“亲密育儿法”主张与宝宝同睡，用背巾把宝宝背在身上，按需豢养母乳，及时回应宝宝需求。让人难以拒绝的是，“亲密育儿法”把哄睡、喂奶这些生理活动和“安全感”捆绑在一起。下面一段名言不知宽慰了多少深夜无眠的妈妈的心：
“宝宝终有一天会断奶，终有一天会彻夜睡觉，高需求的育儿阶段很快就会过去。宝宝在你床上的时间，在你怀里的工夫，吃奶的时间，在他的一生都非常短暂。但是那些爱与信任的记忆，会持续一生。”（《西尔斯亲密育儿百科》）
《产科医鸿鸟》剧照
但是，这段名言没能宽慰我。从二月龄肠胃不适开始的夜醒夜闹，持续数月。一开始我和娃爸半躺床上，轮流抱着孩子睡，互相打气“忍忍也能过去”。后来是抱而不睡，一定要溜达着才能睡着，看似他已睡意沉沉，只要我们慢动作般缓缓靠在床上，立马雷达声大作。他爸爸红着眼睛，不耐烦到了顶点，勒令我：“把他放在床上，让他哭！我看他能哭到什么时候！”夫妻关系要重于亲子关系，这我是知道的。但隔壁住着奶奶，一旦哭声不止，奶奶一定过来抱走孩子去哄。将三人矛盾扩大化，显然不是个理智的选择。我本已昏胀的脑子此刻飞速旋转起来，当下选择抱起孩子。育儿科学还告诉我，父母管教孩子方式不一时，孩子最容易钻空子。此时也顾不上了。
几个月的夜间大战过后，小孩的安全感怎么样我看不出来，我因毫无顺序地被吵醒，痛感人生悬浮，大白天如在云间。“睡整觉”被我家列上育儿日程，这时候pdf养育法（“parent directed feeding”，即父母主导式养育）成功吸引了我的注目。pdf养育法同样有一套关于“安全感”的“底层逻辑”，却和“亲密育儿”论恰相反：随时随地满足孩子需求算什么安全感，一旦不被满足他就会崩溃。孩子真正的安全感来自有规律的吃—睡生活，因为他总是有对未来的合理预期。即使是小婴儿，也是自带节律的，怙恃的责任是帮他建立起生活规律来。读罢拍手称叹，立马拿来实践，睡前最后一顿奶时间延后，并增加20毫升奶粉。几次尝试后，他在床上哼唧一下，翻几个滚，自己就睡去了，一夜至天明。那是小孩十个月大，从此我成了pdf养育法的“野生”推广人。说到底，我不清楚是因为这种方法更“科学”，还是更解脱人手。
在所有育儿科学中，“安全感”的确是我最在意的部分。原因是，我生性敏感纤细，不想让儿子步后尘。我甚至想，还有比“安全感”一词更让新手爸妈们丧失安全感的么？小孩饮泣得不到及时安慰，多次更换看护人，在没告诉孩子的情况下偷偷离开，母婴分离超过两礼拜……似乎一不小心就会踩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没想到后来我家踩遍了以上“雷点”。
从应对小孩哭闹一例中，不难窥测我的心态转型史。还记得我家孩子出生不久，爷爷在旁边说“多哭哭锻炼肺活量”，我就忍不住泪眼婆娑，请老公代为劝止。及至孩子长到两岁多，我却对他的哭声完全免疫了。
“Terrible 2” (可怕的两岁)哭闹过于频繁，几乎失去新意。一个典型片段是这样的：我家小朋友拿着自己的挖沙小铲子，兴致勃勃地翻阳台花盆里里的土，翻得满地都是。我以物易物，给他换了一把喷水壶。自己前脚刚去拿苕帚预备扫土，后脚就见他已经浇出了一地泥糊。我忍着怒火，强行收缴他的作案工具，他立刻倒地大哭，还不忘摆出一个舒服的平躺姿势。等到我拖好地，允诺带他一起去洗手间玩喷水壶。小朋友见好就收，一把擦掉眼泪，毫不恋战。在洗手间，我本意是自己涮洗墩布，让他往墩布桶里喷水。然而，他见水起意，想要跳进去，随手把喷水壶也丢了进去。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我急忙端起水向马桶里倒，喷水壶堵住了马桶下水，小朋友在一旁哭嚎。一时间，我也搞不清自己需要抢救的是哪一个……
《产科医鸿鸟》剧照
“为母则刚”，对上述想要操纵大人的哭泣，我心肠硬了不少。然而，每当睡前小孩扬着一张小脸，捧着一本绘本，唤着“妈妈、妈妈”一屁股坐我大腿上，我就毫无招架之力了。是的，在他学会自主入睡大约一年后，“哄睡”重新降临到我身边。
育儿科学告诉我，读绘本是“开口神器”。我家小孩痴迷绘本，讲话却迟迟没啥进展，像极了一个热爱知识的学渣。不过，在他反叛科学规律的小身体上，我看到了“人性”在潜滋暗长。第一次读《善平爷爷的草莓》时，他指着小麻雀妈妈离开的草坪深处，不住地落泪，生怕小麻雀再也找不到妈妈了。读《波西皮普和大怪兽》，既会模仿怪兽叫声，小奶音软绵绵；又会手动切开波西做好的蛋糕，给波西、皮普、小青蛙、乃至树上的小爬虫和怪兽状的头套，各分一份。《逛商店街》里，他一眼分辨出小狗和小狗妈妈，一手指书——“狗狗妈妈”，一手指我——“我妈妈”。而后他又有了类比的观念，对着猪爸叫“爸爸”，猪妈是“妈妈”，圆滚滚的小猪仔呢，大叫一声，“我”！
这些算是所谓的“社会性情感发育”么？大概是吧。但我好像没那么在意各项科学指标了，也很久没看月龄标准发育表了。出牙、自主入睡、开口等的早与晚，大概都不是父母能主观控制的。为人父母，不过是在孩子无穷大的本性上做些加一减一的小零工。别不把孩子当回事儿，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
读绘本时，我体会到久违的轻松愉悦，因为之前带孩子在意的全是各项指标。一个指标达到了还有另一个，永远奔波操劳在路上。奇怪，每一个原本被“高端定制”的娃，为啥总要拼命踏上生长发育的标准化“流水线”呢？没孩子时我难得这么了解一个“具体的人”的：如何讨他开心，如何安慰他，如何激怒他，还有，如何爱他。“人生得一知己足以”，知人，也多么值得庆幸祝贺！
需要声明的一点是，我虽然对科学育儿越来越通脱，但我并不是“反科学”分子。刷某知名社交网站时，常常在一些分享怀孕讯息的帖子下面，看到整整齐齐的两派跟帖。一派是接好孕，名曰“接健康男宝已在腹中”。另一派担忧意外怀孕，“无意点开，退退退！接新鲜热乎姨妈（注，指例假）！”看得我不由感慨现实太过荒诞。谁承想，有一次自己小孩误食奶酪（他对牛奶制品过敏），半夜剧烈呕吐，好几次肚子抽搐得一起一伏。我先挂了个一早的急诊，然后精神抖擞地查居家止吐攻略，看到下面许许多多的“接孩子呕吐立停”，恨不得也接一个。我心里咯噔一声响：原来一个女人距离“疯”女人，只有一步之遥。这么想来，“接母乳奶量充足”“接运动能力大爆发”“接语言大爆发”等等，都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科学育儿，父母不易，父母的父母同样如此。如果说我是各种育儿科学理念的集大成者，从来讲得头头是道，到头来实践最多的是我家奶奶。她原本是小学教育工作者，为带孙子果断提前退休。我婆婆既遵循古老的育儿智慧：要想小儿安，三分饥和寒；另一边积极吸取现代育儿科学：做饭少添油和盐，户外两小时不间断。连我这个做妈的都不时想要躺平一下，她却从不懈怠、坚持到底。
《父母爱情》剧照
精细化带娃的效果是肉眼可见的，小朋友生病次数寥寥无几。代价是，我婆婆累坏了，和公公嘟囔，“我腿疼得厉害，你说是不是上辈子做了什么错事？”我下定决心，要尽早送小孩上托班。又一次派老公前去沟通，传来口信：“你们年轻人工作忙，不要操心。我们就是要做好后勤，还能再坚持坚持。”我对着老公的愚钝天真苦笑一下，揶揄他，“我自己婆婆都挺心疼的，你怎么就不知道心疼自己亲妈呢？”
最终达成一致意见，一岁九个月，孩子顺利入托。我理想中的托班需要满足以下几项条件：离家近方便接送；老师靠谱有耐心；课程体系丰富有层次；户外场地和时间充裕；饮食美味有营养。在实际选择中，我只关注了前两项。我得承认，托班不会比婆婆带得更科学、更精细。但带孩子不能总企图去够上限，搞得人仰马翻，守住下限，安全就好！
早早开始集体生活会影响孩子的安全感么？我反倒觉得他极爱和小朋友们一起玩。更重要的是，孩子不是被科学育儿法带大的，而是被家人间的关系带大的呀！一家人互谅互让，其乐融融，才是安全感的真正源泉吧？差不多同一时期，我和老公分别转行、换工作，平心而论，都不是围绕孩子利益做的决策。爱孩子这项长达数十年的事业，从一开始就采取一个舒适自洽的姿势，很重要。
我回想起挺着大肚子逛超市时的经历，走到每一个货架前，都先百度一下真真假假的科学知识，“孕期能不能吃XX？”我不光焦虑，还焦虑自己的焦虑会影响到孩子，深更半夜研究科学文献，胎盘对负面情绪的屏蔽作用究竟怎么样？如今我有一个茁壮、活泼的孩子，印证了我当时的忧思都是虚妄：原来顽强的是生命，软弱的是人心。这事儿也不时提醒我，要保持谦卑，敬畏生命，不求全责备，放下掌控欲。育儿不是一桩苦役，而是有幸参与进一条神秘莫测、活力涌动的生命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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